郑菀在做梦。
梦里迷迷糊糊的,一会成了郑菀,一会又成了崔望。等梦醒,窗外已是天光大亮,廊下细笼子里的绿鹦哥在一个劲儿地唱:
“菀菀安好,菀菀安好。”
“什么时辰了?”
郑菀翻了个身,却见床边黑压压坐了一个人。
昨日还在安雎门外跪着的父亲已然回府,他新换了一身家常衣裳,面色颓唐地对着琉璃净灯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她看了眼斗橱上的滴漏,巳时三刻。
“阿耶。”
郑菀直起身来。
郑斋这才反应过来女儿醒了,忙往她身后塞了个大靠枕让她倚着:“菀菀可觉得好些了?”
“无事了,阿娘呢?”
“我家菀菀受苦了。”
他摸了摸她脑袋。
郑菀没觉得苦,脑子里还在过着从昨夜开始,便连绵不断的梦。
她从未做过这种梦,梦境大都是支离破碎的,可这个梦不是,它连成一片,逻辑自洽,构成了崔望的整个人生。
她梦见自己活在了一本叫《剑君》的书里,不过,书的主角不是她,而是那个博陵崔氏子,崔望。
崔望一路披荆斩棘,直至一剑斩天,最后成为与天地同寿的剑君。
剑君一生波澜壮阔,瑰丽雄浑,爱慕者众,而她郑菀,不过是他最初那个毫不起眼的凡人未婚妻。
如书中所见,她父亲一月后便会获罪丢官,流放三千里。流放途中,母亲抑郁成疾,一病不起。
而她堂堂一位名门贵女、上京第一美人,在失去权势的庇佑后,迅速零落成泥,连最下等的兵士都可以肆意践踏;等到流放地与父亲合力杀死兵士,却又因难耐蛮地苦寒,爬了镇守床,终被折辱而死。
父亲怒斩镇守,纠集旧部,打着“诛妖邪、清君侧”的旗号起兵造反,可还未拔营,便被崔望一剑斩杀。
所占不过短短十几页,却写尽了她郑菀荒唐而屈辱的一生。
“菀菀,菀菀。”
郑斋关切地看着女儿,但见她素来明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泛起涟漪,好似遭遇野兽惶惑茫然的林中幼鹿,不由压低了声,“菀菀?怎么了?”
他以为女儿还在为他昨日被罚跪安雎门之事后怕。
“阿耶,女儿做了个梦。”
郑菀揉了揉额头,“我梦见——”
她张了张口,发现什么都没说出来,好似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对外透露梦境内容。倘若之前郑菀还半信半疑,这下几乎信了个九成半。
还剩半成,有待验证。
“阿耶,你信不信我?”
郑斋看着女儿忽而板起的晚娘脸,连连点头,劝哄一般:“信,阿耶信,菀菀说什么,阿耶都信。”
“阿耶!”郑菀鼓起脸,“女儿说正事呢。”
“好好好,菀菀说,菀菀说,阿耶听着,阿耶听着。”
郑斋对着女儿,是一点儿都树不起一国首辅的威严。
郑菀笑看着他,眼里却有了水光。当时春花已烂漫,可父亲却身首异处,埋骨荒坡。他阖眼前想的,究竟是什么?
他躺在那儿,冷不冷?
有没有想起阿娘,想起菀菀?
郑菀眨了眨眼睛,眨去眸间那一点儿水意,掀被下床,趿拉着脚上的毛毡鞋径自走到窗边。
推开窗,正午阳光正炽,积雪渐融。
郑斋不赞同地看着女儿:“天冷,当心着凉。”
郑菀双手收到袖笼里,望着屋檐处的积雪:
“阿耶可还记得女儿三岁那年,城外突发的大雪?”
“记得。”
郑斋忆及旧事,面色不由凝重起来。
“记得便好。”郑菀弯了弯嘴角,眼里却殊无笑意,“与那年相同,不,更可怕,我郑家满门将有灭顶之灾。”
“菀菀,休要胡说。”
郑斋拉长脸。
“申时后,礼部将会送来圣主御笔亲撰的退婚书,同时,荥阳老家那边的报丧函也将一同到府。”
“报丧函?”
“是三房的二叔,二叔霸人妻室,那女郎性烈,直接拿剪子捅了二叔,二叔血尽而死。”
这也成了书中起底郑家滔滔罪业的头一桩。
郑斋面沉如水。
三房的老二确实风流了些,府中姬妾成群,最好熟妇。他亦曾经去信警告过。只是这些腌臜事,从来都瞒着他的乖乖女儿,如何会突然提起……
“阿耶,此事若不幸被女儿言中,便证明女儿所言非虚,我郑家确有大祸临头,阿耶以后务必听菀菀的,可好?”
若未说中,自然是皆大欢喜。
郑斋沉默半日,临出门前,才终于丢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郑菀便坐屋内等。
昨夜下了一夜的雨,长了拇指大花苞的山茶花全被打落枝头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。
镙黛站在廊下,指挥着仆妇们洒扫。
温软的阳光倾泻了进来。
郑菀眯起眼睛,视线穿过黑沉沉的砖瓦,落到遥远的皇城一角,那儿有红墙碧瓦,有翘角飞檐,分明是宏伟的天家气象,可她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萧瑟和肃杀。
起风了。
“啪——”郑菀起身,合上了窗子。
——
“小娘子,小娘子,老爷请你去书房。”
比郑菀预料的还早,申时未到,退婚书与报丧函便被人从上京城的一东和一西,一道送进了首辅府。
唯一的区别是,前者走的正门,后者走的角门。
礼部左侍郎拿着退婚书,大摇大摆地进了正门;而荥阳老家的三房子侄,畏畏缩缩地进了角门。
两人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则坏消息。
郑菀进门时,两封风格迥异的书函便一左一右地摊在书房的长桌上,郑斋坐于桌后的八仙座上,眸光炯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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